山庄雪夜
近来将到张成岭三十岁的生辰，三十而立，往年跟在二人身后的“金豆侠”如今也是堂堂四季山庄的庄主。当年琉璃甲一役江湖各路门派元气大伤，各自蛰伏。不久京城午门外冲洗过三轮血迹后，终于又换过一朝天子，新帝诏令休养生息安抚百姓，朝堂田野由此迎来十数年的平静时光。
张成岭虽年少遭逢巨变而能心性坚韧，颇有其父镜湖大侠侠骨遗风，师从四季山庄前任庄主周子舒，习得山庄武功传承，又有一众前辈照拂，难得年纪轻轻，竟也将个快要失传的山庄重又支撑起来。说是三十生辰，而今四季山庄重出江湖不过五载，张成岭也未做宣扬，除了几位故交长辈小聚便再无外人。
日近黄昏，周子舒和温客行来到山庄后院，这里有一处成岭专为二人修葺的院子。当年山庄旧址被先晋王派人焚毁，此处新建的院子却也与山庄旧居无太大差别，也是听闻周子舒重归四季山庄，往年一些山庄旧人陆续找寻而来，一位是山庄的老管家，还有一位是侍奉过两代庄主的老嬷嬷，曾当过周子舒母亲贴身侍女的。当年周子舒年少率部投奔晋王，一些老人便自愿返乡养老，如今见新庄主重开山门，他们便不辞路远地又前来支应。
新山庄的规制与旧居相差不大，只在防御上又加强了一层，更是固若金汤。有老人带着调教，新入的弟子侍从也都进退有度，很是展露些往日江湖传闻中四季山庄“九州事尽知”的神气来，只是到底与雪山相近，气候不及旧址四季如春，不便侍弄花草，看着到底空旷了些。
不过到屋子里就全然是另一番布置了，老嬷嬷拿出当年侍奉自家大小姐的精力，便是一只喝茶的杯子也配上了七八套，吃的用的无一不尽心尽力，只道是多年来江湖风波实在是委屈了自家小公子。周子舒哭笑不得，平日又多住山上，下来时候也就随她去了。
此次下山，他和温客行一是看看成岭，另一个也是和许久不见的故人相聚。前晋王登基至江山日益稳固，对一些旧人看顾也就放松了些，七爷也终于有机会能出来转转，大巫自然也一路相陪，几人也是多年未见了，便约好近日在山庄小聚，这趟也就要多住上些日子。
老管家早前几月就将两人院子重又加固几处阵法，只安排了几个精英子弟潜行护卫，免得新弟子扰人清静。两人没说什么时候到，来时成岭与他几位友人酒宴方散，前厅还隐约有些丝竹之声，周子舒便带话让他好好歇着，不必来问候，第二日再来便是。
屋子外新雪簌簌落下，因两人不喜热，也未燃地龙，就只在外间点了几个炭盆，屋子里摆了几盘老嬷嬷亲手做的精致小点，燃着一点若有似无的苏合暖香。周子舒披了件旧衣，头发也松散着，清隽的眉眼在莹莹烛光下显出些温润来，袖子滑到手腕处，露出一截清瘦腕子，指尖此时正闲捏着枚黑玉棋子打棋谱。
温客行原本在他对面斟酒，说着些明日见到成岭一家如此这般的闲话，此时见他闲适如意的样子不禁微微一愣，他话头一停，周子舒就抬眼望过来，见他好似有些出神似的便道“老温，怎么了？”
“……也没什么。”温客行收回目光望着手里精巧的酒盏，眉峰略略聚拢，嘴角也紧了紧，黑密的长睫也垂落下。
周子舒随手丢了棋子，起身到他面前，“怎么了，告诉师兄。”
温客行不由地伸手把人环腰抱住，“阿絮……我好像有点笨。”
“这叫什么话，”周子舒不轻不重地往他后脑勺拍一下，“瞎说什么。”
“阿絮你什么都懂……”温客行叹气。
周子舒自幼以世家子弟教养，又师承大儒，还能苦练出一身武艺，虽不是秦庄主亲子，也深得四季山庄上下信赖等等温客行其实一直也都知道，只是他更为熟稔的是和他奔走江湖的周絮，后来两人长居雪山，更不讲究什么。现下偶尔瞥见一丝周家公子的风姿气度，不免想到若不是为了救自己，阿絮又何必在雪山上过那般清冷的日子。
周子舒到底懂他，也知温客行这不过是一时的情绪，便也不多说什么，只抚了抚温客行肩头几缕银白色的发丝，轻轻叹气。
“阿絮，你莫难过……”这几乎叫人听不到的叹息落到温客行耳边却叫他心头一紧，直接将人拦腰抱起进了里间榻上，又握住他的手，“我不该说这话。”
温客行不知道武库自己修为尽失时周子舒发生了什么，只知道自己初醒来的那段时日，偶然能瞥见周子舒看到自己一头白发时那让人心痛的神色，后来便是这抹神色也被他掩藏得极好，只会在他不经意轻抚发丝时泄露几分。
若不是心底真切难过，他怎会叹息出声……
温客行你才真是个猪脑子！
温客行心里狠骂自己，一面把人紧抱到怀里。
明知道阿絮最难过的就是他以命换命，也知道他一直后悔没能早早救下自己，才致幼时的自己不得不在鬼谷煎熬度日。
“老温，若是我能早些……”周子舒未尽之语被温客行俯身一吻没入唇间。
“阿絮，是我不好。”额头相抵，感受到的是比常人略低一些的体温，温客行抓住周子舒的手亲住他手心，“下次我再说混账话师兄只管掌嘴，反正我皮糙肉厚。”
周子舒不由失笑，摇摇头，“尽胡说，还不及成岭稳重。”
“且待明日再教训吧师兄大人，”温客行快手快脚地除去衣衫把人往被子里塞，“今日该安歇了，容小可侍寝。”
桌上残烛被一道掌风熄灭，账内有人在喁喁轻语，窗外不知何时风雪已止住，山庄弟子巡视的脚步更轻，而远方有友人正在归来。
